
挣钱
从松树沟走到外面的公路,搁在以前,云香用不上十分钟就能走完,而且她还会拉着余海的手唱一首家乡民歌,“巧妹妹吆,巧妹妹,想哥哥来到大路口,只要汽车露出头,我的哥哥就在车里吆... ...”云香的歌好甜,好亮,把松树枝上的松鼠都听着迷了。
云香的歌还没唱完,在公路上等长途客车的人便都拥过来看,“嗨,这是谁家的女子,要把松树沟唱醉呢。”“不认得,不像本地的女人,你看那身板,灵巧的像燕子。”大家在夸云香啊,余海便自豪地和等车的人介绍,“是我媳妇,我们是云南壮山的,来这打松籽的,打完了,老板给算了账,就要回家哩。”每次来东北打松籽,回家时余海都要向当地人仔细介绍一番,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。听余海这样说,云香马上使劲拉他的胳膊,意思是你别啥都说。
其实说这些也没啥,松树沟赶上收松籽的年份,家家都富得流油,云香和余海不过是来这里替当地人出苦力的外乡人,他们挣的那点钱都是拿命换来的,在当地人眼里算不上什么。可是云香和余海却把打松籽挣的钱当成老天爷的照顾,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,两口子挣了两万多块钱,这在遥远的家乡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财富,她们回到家乡马上就是邻里乡亲眼睛里的能人,富人,那是多么自豪又光荣的礼遇啊。
想到这些,云香忽然又放声大哭起来,她蹲在松树沟的沟口,怀里抱着原本是丈夫余海身上的背包,整个人被一种沉重压迫着,被孤独蹂躏着,被松树沟弯曲的土路紧紧地抓着,她真的不想走啊!
云香是被雇他们来松树沟打松籽的张老板两口子架上长途客车的,张老板很讲究,他给云香找好了座位,还吩咐司机一路上多照应这个可怜的女人,临下车又往云香兜里塞了两万块钱,两口子流着泪和云香告别,客车一离开松树沟,云香便像飘在了天上,她一个人,被风吹得飘飘悠悠,下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绿的松树沟和起起伏伏黑绿的山岭,她不想走,她的爱,她的想,她的念都不想走,因为她的丈夫余海,埋在那个让她幸福到极点又悲伤到极点的松树沟里了。
客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,云香像在梦里沉浮,她感觉一会和丈夫在家乡的水田劳动,一会又感觉和丈夫在松树沟看不到天空的树林子里跋涉,恍惚中她看到丈夫结实的身子就坐在身边,她伸手去摸,却摸在冰冷的车窗上。原来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梦,云香的泪在无声地流淌着。
云香和余海在一个村里长大,两家相隔一道美丽的小河,一座石拱桥成了两颗心走到一起的月下老人。她们相爱,在亲人的祝福中走进新房。两个青春里的年轻人住到一个屋里,躺在一个被窝里,一夜一夜的悄悄话除了甜蜜还是甜蜜,当然要有美好生活的向往啊,云香和余海都是勤快人,他们没成家时就互相看好彼此的勤劳和健康,云香身材不高,但灵巧俊俏,像一朵壮山上的早茶花,白净净的好看。余海身材也不高大,但灵活结实,结实的就像壮山上的铁力木,灵活的就像一只矫健的云豹,登山爬树如履平地。家乡的壮山虽美,可是没有来钱道,小两口就商量到外面的世界去挣钱,余海会爬树,一个村里有人到东北替人打松籽,听说一天能挣五六百块钱,云香和余海的心就活了,通过同乡朋友的介绍,远在千里之外的松树沟张老板相中了余海,说好了八月下旬去松树沟,让余海先打一天松籽看看,能行,再合计打树籽的工钱,不行,老板给出来回路费,也不难为打工的人。
云香和余海觉得遇到了好人,决定去松树沟挣钱,临出发之前,云香和余海互相鼓励着,一定要让老板满意,云香也说:“咱有的是力气,靠力气挣钱,咱准行。”可是他们不知道打松籽是用命挣钱的事。
去东北的路可真远,离开老家壮山,一路向北,天空一样的蓝,河水一样的清,只有一路的树木在变,从青绿到淡黄,又到松树沟满眼的黑绿,当小夫妻出现在张老板面前,张老板摇了摇头。
余海要上树打松籽了,云香紧张地站在丈夫的身后,两只手抓着余海的腰带,好像怕丈夫飞起来,张老板和几个当地人站在不远处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们。
余海轻轻拍了拍云香的手,小声说:“没事,这树难不住我。”说完,他还刮了一下云香的鼻子。
余海回头对张老板说了一句:我上树了。也就一眨眼的功夫,余海已经像只猴子似的爬到十几米高的树冠上,随着一阵树枝抖动,五十多个松塔噼里啪啦从黑绿的树冠里落下来,有一个松塔还落在云香的手上。
“这小子行。”张老板的话刚说完,余海已经从树上下来,脸不红不白,没事人似的。
当天,张老板就和余海签了打树籽的合同,说好了从树上打下一个松塔,老板给余海五角钱,云香帮捡松塔,老板一天给她二百块钱,按照当地人的规矩,张老板还给余海买了人身保险,预防万一。
那是十年前的事,云香和余海第一次到松树沟挣钱,他们没想到打松籽挣钱这么容易,余海上树飞快,别人一天能上二十棵树,余海上三十棵树还不觉得累,别人一天打一千个松塔就挺多了,可是余海哪天都得打两千多个松塔,余海在树上打松塔,云香在树下捡松塔,小两口配合得天衣无缝,乐的张老板逢人就说,他雇到了打树籽的高手。
打完松籽,张老板马上给云香和余海算工钱,他是个敞亮的老板,他也理解打树籽人的危险和辛苦,所以他尽量让打工人满意,特别是云香两口子,除了正常工钱,他还多给拿了一千块钱,算是奖励。
云香和余海第一次去东北打松籽就挣了两万多块钱,小两口回到云南壮山,用打松籽挣的钱办了很多让同村人眼红的的事,他们给父母弟妹换了新衣服,添了摩托车,添了新家具,后来.....后来还添了两个孩子,小日子被云香和余海过的红红火火。
云香和余海认准了打松籽挣钱这条道,他们与松树沟的张老板签订了长期合同,张老板也真真的看上了余海上树的技术,这样的爬树高手现在已经不多了,本地人宁肯多花钱雇人上树打松籽,也不去爬树玩儿命,偌大的松树沟哪年都有从树上掉下来摔死或摔伤的打松籽的外乡人,但在利益的驱使下,人们对冒着生命危险挣钱还是前仆后继,也因为这些,松树沟雇人打树籽的价钱越来越高,给上树人买的人身保险也达到了四十万,也就是说,如果打树籽的人在打树籽的过程中不慎出现意外,保险公司可以给补偿一大笔钱。
云香和余海也知道打树籽这活的危险性,可是一想到捧在手里的大把票子,那种愉快和幸福,马上让他们不管不顾的奔向松树沟那个黑绿黑绿的世界。
算算他们已经来往于家乡和松树沟有十多个年头了,大儿子上三年级,二小子上一年级,孩子有余海的爸妈照管,他们只管出来挣钱,而且云香仍然俊俏,余海仍然结实,一路上他们想到的只是好,好的像秋天的风,刮到哪都带着一股子香味。
九月初的松树沟荡着松脂的清香,一场连着一场的秋雨让上万公顷的松树林子湿漉漉,潮乎乎的,考虑到打松籽人的安全,张老板到不着急,急的是云香和余海,听说东沟一起来的打树籽人已经有挣五六千的了,而他们到了这里快一个星期了,只出去一天,打了不到一千个松塔,真是急死人了,大老远的跑出来的,不就是为挣钱么?这么整天闲着怎么行,中午吃完饭,看看外面天还是阴的,但雨停了,云香就和躺在炕上玩手机的余海说:不下雨了,要不咱去打几棵树,挑好上的树,打几百个松塔也行,也比呆着强。余海也呆不住,他又最听云香的话,反正打松塔自己说了算,老板最后是按松塔数算账,他收拾一下便走进树林,云香夹着两个塑料袋子,她想天不好,打两袋松塔就行,晚上给余海炖条鱼,是老板送来的,告诉他们明天晴天准备打树籽。想到这,云香忽然想把已经走进树林的余海喊回来,不差这半天了,但她又抬头看看天,在她的头顶真的露出一小块兰色的天空,像乌云里盛开的一朵兰花,下午说不定就晴天了呢。
人就怕犹豫,犹豫中,余海已经爬上一棵大树,云香离得远,她恍惚看到余海爬到树上去了,又好像看到一件衣服从树上飘下来,云香的心一紧,紧跑两步,眼前的一幕把她吓傻了,余海倒立在树下,穿着脚扎子的两条腿还搭在树干上,脑袋实实的撞在树下的一块白石头上,血把白石头染红了,一动不动,人是大头朝下掉下来的,死了。
云香的天塌了,她抱着丈夫结实的身子使劲晃,使劲喊,使劲打,丈夫却一声不吭,直直的挺着,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,松树沟、壮山、孩子、云香、钱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了。
余海永远留在了松树沟,张老板和当地人把他埋在那棵他没上去的大松树下,按照保险赔偿条款,四十万赔偿金打在了云香的账户里,云香在余海的坟前跪了三天三夜,这些天,一直是晴天,是那种和夏天一样的热天气,云香跪在丈夫的坟前,四周的树林子里不断传来上树打松籽的声音,云香不想听,她用手捂着耳朵,眼泪流了一地。